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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千先生常說:「我飯桌大,畫桌大,畫室還不夠大。」現在為了想要畫一幅「巨荷圖」,目前的畫室施展不開,想要另造一間大畫室。大千先生是說做到就做,只要想到的事,立刻就要動工,他恨不得一晚上就能造起一幢畫室。對於動工建造需要花多少錢?銀行存款夠不夠?這些「小」問題,他從不考慮。

大千先生一面督工建造大畫室,早晚必到新開闢的荷花塘邊徘徊幾個鐘頭。有時坐在塘邊深思;畫荷花雖然是大千先生的拿手,可是這次他卻特別下功夫觀察。

大畫樓造好,二十米長、十米寬,遠看像間大倉庫,近看有點像宮殿屋脊,樓上下兩層,樓下兩旁是睡房,最後一間是黃敏的裱畫室;樓上除了幾間儲藏室以外,就是一大統間畫室,全部鋪上地毯,右手的盡頭放著一張大畫桌,畫室內沒有任何裝飾,空空蕩蕩像一個小運動場,小孩子們在上面追逐、打滾,玩得好開心。大千先生將大樓佈置好了以後,就要家中所有的人來幫忙將磨好的墨汁倒在一個大盆裡,又將紙張從儲藏室中取出來鋪在地毯上,開始計劃他的巨幅荷花,又經過很長的深思熟慮。一天下午,大千先生捲起短衫的衣袖,將磨好的墨汁,一碗一碗的倒在紙上,看來十分可怕,我在旁看得提心吊膽,無法想像如何處理,墨潑完以後,將畫室門鎖上,不許任何人入內走動,讓它自然風乾,這些工作也不過半個多鐘頭,大千先生即下樓捧了一個蓋碗茶杯獨自飲起茶來了,他不講話,閉目深思,看得出心思很沈重,原來他在計劃如何處理他剛才潑下的那些墨團團。平常愛擺龍門陣的大千先生,現在突然地安靜下來,他的心情沈重,面部的表情也嚴肅,平日和藹可親,今天就有顯著地不同。他自從目疾以後,畫風大變,以前的工筆繪畫當然不能再畫,現在的大氣磅磚的畫,不僅只用眼力,而是用心眼來畫。這次的大畫的事先準備工作腹稿早就打好。翌日清早,畫室打開,一塊一塊的墨團團、宣紙,也都縐在一起,真不知道如何處理,大千先生不慌不忙的將每張宣紙整理以後,又將早就準備的石青也一碗一碗的潑上去,門又關了一天;這樣一連幾天,仍舊看不出什麼眉目,只看見新地毯上東一塊墨漬,西一堆顏料水漬,大千先生毫不在意這些,只顧在那些宣紙上比畫。數日後,張夫人和保羅將墨團團的宣紙一張一張抬到畫桌上,大千先生又用毛筆將每個墨團團連接起來,又加上荷花一朵一朵點綴上去,又將六張宣紙拼在一起,果然是一幅構圖完整的巨荷圖。

巨荷圖完成了,大家鬆了一口氣。張夫人說:「下次再畫這樣的大畫,最好能訂做一架磨墨的機器吧!看起你一碗一碗的倒下去,一點也不心痛,那裡知道磨墨人的辛苦,磨得兩手發酸,心裡發毛,這個罪也真不好受。」

大千先生笑著說:「其實,墨汁在中國、日本都有製造,只是不放心他們用的是些什麼化學原料,因為有些用墨汁的畫經過裱畫過程就容易暈開,破壞畫面,那不是全功盡棄了嗎?所以委曲你們辛苦點吧!」

巨荷圖完成後,大千先生又恢復往日的神情,繼續擺龍門陣。我從旁觀察他老人家,體重至少減輕五公斤,鬍子也白了不少。不過,他愉快的心情,補償了這些天的辛苦。作畫的過程,我都一一攝入鏡頭,日後也帶到法國去,舉行稀世罕見的一幅畫展覽;印製目錄時,也將作畫的過程的照片刊入。

事後,大千先生說:「你照的這些照片在巴黎深得名畫家常玉的讚許;他是最早留學法國的西畫家,有中國馬蒂斯的稱號,他的資格比趙無極要老的多了,只是脾氣特別古怪;這次編印巨荷圖的目錄,完全由他設計。他特別稱讚你的照片每張都把握住繪畫過程的精神,所以才將全部編入目錄內;常玉難得讚揚別人的作品,你要引以為榮。」

一幅畫展覽轟動了歐陸,也傳遍了世界各地的藝術界及美術館。巴西聖保羅近代藝術館舉辦第二屆「雙年藝展」時,特別邀請大千先生榮譽展出,當時,〈巨荷圖〉仍在巴黎隆重展出,原來要在歐洲各地巡迴展覽,只得提前自巴黎空運來聖保羅。

聖保羅雙年藝展大廈是一幢新型建築物摩登大樓,在依比拉布也拉四百週年紀念公園內,自一九六○年開始,每兩年舉行一次近代藝術展覽,邀請世界的藝術家參展;今年是第二屆。第一屆開幕時,特別邀請林語堂博士自美國專程來參觀,由館長馬他拉所親自陪同自一樓到三樓,參觀每一個展覽會場,見到很多稀奇古怪琳瑯滿目的「藝術」作品,有許多所謂近代藝術作品過分新潮,不易理解的太多;參觀完畢後,在館長接待室內休息。馬拉他所館長問語堂博士說:「請您對這些近代藝術創作給點批評。」林語堂用他那幽默的口吻說:「你們都知皇帝新衣的故事嗎?這就是我唯一的感覺。」這些作品很多是頭腦不前進的老古董不能接受的,因為看不懂那是什麼?

大千先生接受了邀請,〈巨荷圖〉已空運到達,打開裝箱,展開一看,如此大幅六條通屏,每條寬兩米、長三米,拼起來就有三米高十二米寬。展覽會場沒有這麼大的地方可以掛,館長立即下令在三樓扶梯前正面,漏夜建立一座大招壁,才將〈巨荷圖〉展出,當然,也是全會場中最大的一幅作品,吸引了很多觀眾,此後,中國的繪畫藝術才在巴西受到重視。展覽閉幕後,巨荷又被空運去紐約;聽說在美國被《讀者文摘》總社以高價收買,可是大千先生親自到手的錢並不多。創作是一個畫家的心血,一張傑出作品更不是能以金錢來衡量其價值的。大千先生只顧悉心創作,對於中間剝削,他從來未發一句怨言,或對任何人有什麼批評,對於古今的畫家,他也絕沒有一句譭謗的話、刻薄的要求;對於前來請教他的年輕畫家,不論當面或背後都是稱讚與鼓勵的多。

記得大千先生最後一次在巴西聖保羅開畫展時,何神父帶了一位年輕的畫家左制東介紹給大千先生,他雙手緊握著左制東的手說:「請你老弟多多指教,我是老了,眼睛也不行,簡直是亂畫,請多指教!你現在年輕,將來前途遠大。」左制東又名錦城,台灣政工幹校藝術系畢業後,又拜入歐豪年先生門下專習國畫。一九八五年也自巴西移居美國,現住在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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