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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只看那成功的一個,卻不見那失敗的一群。」席德進這篇文章以另一個角度,為我們介紹一位失敗者的畫家——一生潦倒在巴黎的常玉。希望讀者能從這篇珍貴的報導中獲致一些啟示和警惕。——編者

 

在巴黎的一個空寂的畫室裏,一位寂寂無名的中國老畫家常玉死了。說是煤氣中毒而死的。他沒有親人,他的家遠在中國的四川省,那兒恐怕也沒有甚麼人來關心到他的死亡。

當徐悲鴻早年在巴黎學畫的時候,(一九二〇)常玉就同他們在一起。蔣碧微女士在她的回憶錄裏還提到這位畫家,並刊出一張當年他們在巴黎組織「天狗會」的照片。(其中包括張道藩、謝壽康等人。)蔣碧微說他會做一手好菜,但是個很懶而自私的人,從來進館子都沒有掏過腰包,一個很難了解的人。

我最後一次與常玉見面,是在一九六六年三月底一個傍晚,我起程回國,正要離開巴黎飛往羅馬。他到巴黎的航空終站INVALIDES來為我送行。他精神很好,以外國人的眼光看他,也不過五十多歲的人吧,但你若想打聽他年紀,或問他在巴黎三四十年來是怎樣過活的?他就顧左右而言他了。當晚我把一件厚實的毛外衫送給他,誰知就此與他永訣。

說來真是奇妙,早在三十年前,(一九四一)我就在龐薰琹老師家看到常玉的畫,聽到他的名字。那時我才剛進成都省立藝專開始學畫。在華西壩龐老師的家裏看畫,老師指著牆上一幅單線條的毛筆速寫說:「這位是你們四川老鄉,他的畫非常出色。」速寫一個裸女坐著抽煙的姿態,有點瑪諦斯的畫風,卻帶中國畫的意味。

一九六三年我到了巴黎,在一個中國留法學人的畫展集會裏,才碰見常玉。個子不高,平頭,帶一付老光眼鏡略粗寬的身材,藏在舊大衣裏,顯得十分潦倒。我以對待一位長輩親人一般的心情和他攀談,他起初並不十分信任一個像我這樣陌生而比他晚來巴黎的中國人。常常是我問得多,他答的少,支唔幾句罷了。人卻不壞,我了解這是畫家的怪癖。但是他的畫卻那麼樸實,像一個四川鄉下人染了一點巴黎味,誠懇而沒有矯飾。畫的花枝盆景,經過匠心獨運的安排,像古式漆器或木彫的窗花。一股鄉土的親切,喚起了我對他畫的喜愛。

由於前後的種種因素,常玉這個人就對我發生了神秘而奇妙的吸引力,使我想去探討他在巴黎寂寂無名而活著,畫著的原因。他不是沒有天才,反之,他天賦頗高,說他不努力吧?他的畫可比許多人都強。然而他畢竟在這藝術之都沉沒了!每天靠三個法郎(合二十四元台幣)過活下去。我當時想:「我要把常玉的故事寫一部書——一個被埋沒的天才畫家,一個失敗者的傳記。人們多半歌頌成功者的傳記,為什麼不寫一個失敗者的一生呢?也許由于他的失敗,才更能給于後人以警惕哩。

於是每當有機會碰到「老巴黎」,我就向他們打聽有關常玉的故事。結果十分令人沮喪,都不能供給我多少資料。僅得一個粗梗的傳說:——他早年在巴黎幾乎成名了,當時有位畫商打算捧一位東方畫家,那時日本畫家藤田嗣治也未出名,畫商決定要捧常玉,買他的畫,先付他錢要他畫畫,為他開畫展。然而時間到了,畫商來向常玉討畫,結果他交不出畫來,錢早被他花天酒地的用光了。這位畫商在一氣之下,只好轉過來捧藤田嗣治,結果藤田大享盛名。

二次世界大戰前,常玉曾一度回到四川的老家,據說是他的大哥去世,大哥是做絲綢生意的,頗為富有,他分到了一筆可觀的遺產。馬上又到巴黎來亂花,根本就不畫畫了。我在巴黎時,聽說我們教育部(當時是黃季陸部長)匯了四百美金給他作路費,要他回台灣開畫展講學。他也交了四十幅油畫先由我們駐法大使館寄運到台北,(現在這批畫存放在國立歷史博物館。)後來他糊裏糊塗地同朋友跑到埃及去遊歷,把這筆路費用掉了。於是回國之行又告吹。他依然繼續在巴黎潦倒下去。

一天我到他畫室去拜訪他,他住在巴黎的十四區,這間畫室對一個無名而潦倒的老畫家來說,是太好了。第一不爬樓梯,第二非常寬敞而明亮,有高大的玻璃窗,一個閣樓上是他的臥室,一個小廚房擺滿了他親自作的四川味調味品。畫室靠窗和牆上都是他的畫,桌上的東西十分雜亂,恐怕三十年來就是如此。地上散些油漆罐子。他總是在房中轉來轉去找東西,我看他記憶力很差了。口裏一直咕嚕著。他拿了早期的一些人體素描給我看,(後來我向他要了兩幅,現在還保存在我手裏。)也拿了近年來偶爾揮筆所作的油畫。他用極差的顏料,許多是用油漆代替的,都畫在木板上。大多是想像畫的。有幅大畫,整片原野裏只有一隻大象在奔跑,顯得既渺小,又孤獨,很有氣魄。他當時似乎在很勤地作畫,畫些花的盆景,據他說是從吳昌碩的花卉畫中得到啟示,親過自己的安排,平面化的表現,有的花葉均塗成黑影,極富裝飾意味。花盆、花瓶、都是中國宋瓷或明朝青花的瓷器,畫上處處流露著對祖國的懷念。他還用兩個大字「毒縣」,構成一幅黑白的油畫,我猜想這就是他生長的家鄉了。一個飄流在異國四十多年的孤獨的靈魂,怎能不展露一絲思鄉之苦呢!

那天中飯留我下來吃他親手做的菜,他的一手道地的四川菜,巴黎的中國人沒有不知曉的。一盤炒腰花,一大碗牛肚和豬腳燉的濃湯、泡菜、乾烤的糖酥餅,實在好吃。飯後他取出他年青時一張照片,真可說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如今的他髮已斑白,聽覺也不靈了。帶點老態,脾氣古怪,口裡咒罵著。他認為畫不成熟,說不該拿出去展覽。他不喜歡張揚,可能就因為這樣太含蓄了,才把自己禁錮著,慢慢地失去了衝勁,默默無聞迄今。

然而到了他生命的晚年還是不甘寂寞,在一九六五的十二月,他的猶太朋友,一對青年夫婦幫助他,在他們家裏為他舉行了他(可能是一生中的首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個展。畫掛滿了客廳和走廊,那晚揭幕去的中國畫家不多,只有趙無極,朱德羣夫婦,潘玉良和我在場,潘玉良也是一位在巴黎二三十年的老畫家。她對常玉的畫讚不絕口:「常玉的畫,一直在隨著時代演變,在進步,真是難得。」展出的作品中,有幾幅人體,僅以粗黑單純的線構成的油畫,奇特而表現著性感,帶點普普畫的意味。他也畫了荷花、菊花、山茶花,作了幾件馬的彫塑,塗以彩色。並展出一個屏風,他特別拉我到屏風的背面,指點給我看他用小楷書寫滿了的金瓶梅中的詞句,以及男女之間媾和的私情。

性和女人,可能是常玉一生未成名而落泊至今的重要關鍵。記得有次我去他畫室為他的畫拍照,他正同一女一男坐在桌前共飲聊天。又一次我在蒙巴拉斯的COUPELE咖啡舘,(藝術家,文人常集之地)看到常玉一個人坐在那兒守望著甚麼似的。據說曾有一位非常美的法國貴族小姐與他同居過幾年,對他很好,可是後來也分開了。對女人,他沒有用真情,玩玩而已。有天我問他:「你是因為逃婚才從四川跑到巴黎的吧?」他反問:「你怎麼知道阿?!」我不過只是猜想,居然給我猜中了。因為他絕口不談他的私事。

巴黎是世界上最令人迷醉的都市,一個藝術家到了她的懷裏,隨你如何來塑造自己,都可以。你要藝術,你將得到藝術。你要女人,多的是,用你整個生命去換取吧!或者像莫迪格里亞‧尼那樣,把愛情注入藝術,在藝術裏,緊緊摟抱著愛情,轟轟烈烈地活那短促的一生。

常玉是死了。由徐悲鴻時代,經過趙無極時代,跨越到了我們這一代。不知他有過多少美麗的夢,美麗的愛情,這些都像巴黎的春天一樣悄悄地逝去了。我們只看那成功的一個,卻從不見那失敗的一羣。常玉只不過是在巴黎追求美夢的數千萬個無名的畫家中的一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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