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


天才功力俱屬上乘的常先生就在快要步入藝術堂奧之際,他的懶散公子哥兒脾氣登時發作不說,復又跌入了醇酒婦人的迷宮而難以自拔,結果畫廊的錢照收了,畫就是交不出去。久而久之,他便節節為大小畫商所棄……

巴黎一直是舉世藝術家夢寐以求的朝聖地,但也總是這些尋夢者銷聲匿跡的萬人塚,自古以來,他們中僅有極少的幸運兒在那裡揚名立萬,而其他數以萬計的才智之士卻在那浩闊的藝術大海中靜靜的淹沒無蹤。 常玉,應是介乎揚名與淹沒兩者之間的少數幾個幾乎成名,但終又淹沒的人物之一。

穿著團花緞子長袍馬褂,瀟瀟灑灑踱進巴黎

記得早年在四川老家時,便從圖畫老師口中聽到過常玉這個名字,老師說,常先生是一家綢緞庄的少東,可是他既乏仕進之心,亦無經商之志,成天就只知道東塗西抹的以作畫自娛,然而更叫家人不解的是,在當時非常閉塞的四川,他居然能粗枝大葉知道地球另一邊的西洋開始興起了新派西畫,而且有意前往探索。在民國初年的內地,這簡直是件荒天下之大唐的怪事。想想看,後來成為國際藝術大師的徐悲鴻,生於宜興、長在滬上,從小浸浴在西風東漸的海口,當他在一九一九年遠自上海前往巴黎學畫,還被時人目為新鮮的事兒,而像常先生這樣僻處內陸的土包子,竟先於徐氏出川放洋,學什麼雕蟲小技的西畫,在當時怎不令人目為匪夷所思!

也有人說,常先生當年之毅然趕赴巴黎,主要為的是逃婚,但是,這中間也頗有疑問,因為據一八九九年出生的黃季陸先生在六十年代初期告訴我,遠在他早年還在四川念中學的時候,便看到常先生身懷巨款、外帶幾件稀世骨董寶貝遊學巴黎的消息。記得在巴黎一次聚會裡,黃先生還當面問他的這位常大哥:「聽說你當年穿著團花緞子長袍馬褂,瀟瀟灑灑的踱進藝都,把法國人都嚇了一跳,不知可曾有此妙事?」當時,常氏點首笑而不答,如果他真是逃婚,常老太爺又豈能讓他帶去夠活好幾年的盤纏。

和三十年後也是腰纏萬貫、遊學花都的趙無極一樣,常先生當年一到巴黎不但不愁穿吃,而且還大把大把鈔票用於交際,不久,在醇酒美人與名士藝人交織的藝術圈子裡,常玉便有些名氣。事實上,他人既聰明,再加上在國內已經打好基礎,到巴黎,接觸的多是大家,欣賞的盡屬名畫,在這種充滿藝術情調的環境裡,也既不需要打工求活,自可專心習畫,成長自然遠比他人容易。

大約在三十年代初期,他在巴黎已經頗有名氣,有家出名畫廊看他大有前途,訂約把他包了下來,按年付給他足以維持舒適生活的高額報酬,只要他按時交出定額具有水準作品,好讓畫商代他全力推銷。此時,他雖然尚未能一蹴而登大師之林,但相距亦非太遠。據師大西畫資深教授袁樞真女士五十年代末期在巴黎告訴我,當她三十年代初期前往巴黎進修時,常先生早已以大師自居,一般年輕後進欲求拜謁請教,除了請人先秉外,見不見還得要看常老的高興與否而定哩!

糟的是天才功力俱屬上乘的常先生就在快要步入藝術堂奧之際,他的懶散的公子哥兒脾氣登時發作不說,復又跌入了醇酒婦人的迷宮而難以自拔,結果畫廊的錢照樣收了,畫就是交不出去。久而久之,他便節節為大小畫商所棄,漸漸步上困境。所幸,二次大戰結束,中法交通重開,常先生想到四川老家還有不少產業,乃乘船返國,與繼承父業主持綢緞庄的老哥分家,又一次帶了一大筆錢回到法國。

要不是門房機警,他縱未跌斃,也會活活餓死

也許有人要問,常先生當年東返大可謂為學成歸國,為什麼在西畫造詣上可能猶較徐悲鴻先生為深的他不想留在國內,輕輕易易安享大名?答案非常簡單,巴黎太迷人了,西洋俗話說,一個人有兩個故鄉,一個是老家,另一個便是巴黎。通常,一般人一走進風光明媚、人情溫暖、飲食一流,而生活廉宜的法國,不禁便有些留戀,如果你到了便走,雖然依依難捨,還有機會走脫,設使多住幾年,深深染上了花都氣息,要想離開,便比癮君子戒毒更難了。自古以來,各國聰明才智之士之賴在那裡不多如恆河沙數,又何獨常老一人為然!

俗云,坐吃山空,常老不幸便應了此語,綢緞庄分來的錢未久又已花光,而作品卻失去市場,久而久之,就和其他淹沒在藝術之海的眾人一樣,趨於潦倒,坐讓當年與他同時成名的日裔畫家藤田嗣治崛起。

也就在常老窮到需要他人接濟之時,我這個晚了一輩的同鄉也到了巴黎。一天,在另一位鄉長郭有守先生的客席上,我同時拜認了兩位潦倒巴黎的名士——四川的畫家常玉和湖南的文士蕭石軍,儘管在席上有人談起常、蕭兩老年輕時一樣風流倜儻、才氣逼人,但在我的模糊醉眼中,卻只不過一胖一瘦的略帶洋味的一對鄉巴佬而已。唯一有異的是,蕭老健談,三杯下肚,便痛哭流涕的深悔當年沒同周恩來、鄧小平或張厲生、魏道明他們回國發跡,不然也不至於留在巴黎落難多年;至於常老則靜坐一旁,不要說不發一言,連沉滯的表情也一無變化。宴後我因未能盡興,乃強拉常老伴我再赴酒館買醉,孰料醉眼迷糊,總把這位鄉長當作蕭老,而且左一個蕭先生長、右一個蕭先生短的叫個不停,有趣的是常老既不否認、也不惱怒,一直默默的承受不誤。說來這真要有點涵養才行。

記得那時被人稱為「藝術家奴隸」的前四川教育廳長郭有守先生便常以常老的監護人自矢,除了不時予以周濟之外,一遇來往富有客商,總不忘為常老推銷作品一二。可是,生意一直不是很好,一天,我正在郭寓,常老所住公寓門房急急趕來報告,說是常老房裡長久不見動靜,很可能出了什麼事情,郭老一聽,連忙約我一同前往探視,到後呼叫不應,不得已破門而入,一進去,才發現他躺在地上,失去知覺。等到把他救醒,方才知道他三天前修理廚房天花板下電燈,稍一不慎,從桌面所搭椅上跌下,就此昏迷不醒,要不是門房機警,他縱未跌斃,也會活活餓死!

自此,常老要不是裝得玩世不恭,便是精神真的有點錯亂。一九六四年,黃季陸先生以教育部長身份率團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舉行年會,特別訪晤他青年時代即已仰慕的常老,並約請常老回台舉行畫展,常老見其意誠,當即應允,其時,在下正擔任中央日報駐歐特派員一職,乃循例前往訪問,意中,常老當必以其識見見告,也好藉此先向臺灣觀眾介紹介少自己。孰料他卻不談藝術,堅持要談他五十年來人生三大體驗。

又一個只因潦倒而致失常的梵谷?

接著,當我凝神提筆之餘,只聽他侃侃而道:「首先,上床前洗個熱水澡,保證睡上一夜好覺……」我原以為他在進入正題之前,先開個玩笑,豈知接下去他說得更是詭異:「被子不宜太厚、過硬,否則難免有遺精之虞,第三,陰陽調和,大可延年益壽……」

當時,我驚詫之餘,不由稍有被戲弄之感,但是,面對這麼一位流浪異域鄉長,我卻依然鞠躬而退。心裡想,就當他是又一個只因潦倒而致失常的梵谷了吧!

那次訪問之後不久,我即奉調返臺,在臺北,雖然聽說他的四十幅作品早已運返,但畫展卻是久久沒有消息。最先,我以為是黃部長下了台,繼任者不願再繼續幫忙。後來稍加打聽,方才知道天真而不通事故的常老又擺了一道烏龍。

原來那年他拿到國民政府所發護照之後,確有赴臺先行展畫繼以定居之意,可是,臨行前卻又動念欲赴埃及一遊,由於當時埃及領事不肯在國府所發護照之上簽證,他乃臨時趕往中共駐法領館申請新照,並以國府發照留存作底,那知等他看了金字塔回去,卻討不回那本留作「質品」的護照啦。

這樣,他的返臺之行,就此作罷。

經此變化,常老越發消沉潦倒,健康加速惡化,而經常照顧他的舊友郭老復戲劇性的返回大陸,終於在有一天,當老門房再度發現常寓久無動搖,又一次破門而入時,卻發現他早因煤氣中毒致死了。

巧的是他的老友郭有守先生在回到北京後,竟遭遇到與他幾乎相同命運——因獨居一室,爬高修理電燈,竟致跌落地上中風,從此癱瘓,終於氣息奄奄而死!

猶憶一九五九年初夏之夜,在巴黎十五區郭寓客廳,旅法中國文人藝士曾有過一次不平凡的小聚,參加的分別是國畫大師張大千、名作家《西瀅閒話》作者陳源(通伯)、西畫家兼雕刻家潘玉良、著名聲樂家、《蝴蝶夫人》主角費曼爾、主人郭有守(子杰)和常玉等諸位前輩,而晚了一輩的郭府千金玖彝小姐和我則敬陪末座,在一旁略盡弟子之勞。而今,三十三年悄悄逝去,除我與玖彝小姐仍健在外,其餘諸老,俱已先後作古,諸老中,大千、通伯、曼爾三老生前便已功成名就,享樂一世,想來應無遺憾,子杰、玉良兩老,前者一生先甜後苦,後者終生潦倒困頓,倒是常老介乎兩極之間,雖然晚年大不如意,但早年鮮車怒馬,醇酒美人,也頗曾名噪一時,俗話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常老也可稱是不虛此生了。

more